卷二 《在特殊牢狱里》第三部 水与火 第四章 采猪菜 一 天天早晨，总是有燕子在窗前叽叽喳喳，吵得我睡不着觉。 我出去察看，发现两只燕子正在我家的房檐下搭窝，衔来一口口泥垒起一个小小的家。
它们贴在屋子周围航行，双翅险些擦着地面，离人如此近也不畏惧。母亲告诉我，燕子妈妈要生小宝宝了，不许我淘气用弹弓打它。我问母亲它们在咱家住，这儿没食物吃什么呀？ “傻孩子，它们吃活食，天上飞的虫子有的是。
” “撵它们走，吵死了！” “哦，请还请不来呢。”母亲笑了，“燕子是益鸟，吃蚊子，它们能预报天气。俗话说，燕子高飞，天阴的再厉害也不会下雨，我们就可以去捋猪菜了。” 我吐了下舌头，没想到叽叽喳喳的小工具有这么大本事！ 最近一段时间，我发现母亲经常叹气，上班时频频被厂造反派押去开批斗会。
全体鬼队还专门为母亲陪斗过一次，留我一小我私家在地里劳动，她肯定有什么事没告诉我。还是陈斯基对我透露了母亲挨斗的原因──厂里正追查一起揭发信失踪事件。 事情是这样的，运动初期，我的同父异母二哥于成奉从北京石油学院寄给糖厂一封揭发信，却不知落在谁手里了？我至今清晰地记得，去年夏天，二哥千里迢迢从北京专程来齐齐哈尔批判父亲的情景，其时我们的父亲已命赴黄泉，由母亲撅在主席台下做替罪羊。二哥在台上慷慨激昂，揭发父亲于渭生进城后生活腐蚀，喜新厌旧，扬弃他在农村抚育孩子的妻子，这一切都是孙志刚这个圈外人捣的鬼！之后就地宣布他和走资派父亲隔离父子关系，彻底划清界线，永不忏悔。
那年月，后代揭发怙恃和家庭隔离关系的例子，虽在大都会屡见不鲜，但在糖厂大院石破天惊，家家户户都当成故事传来传去，引起极大的惊动。从心里说，我不愿认可这是事实，畏惧面临真相。
二哥往复急忙，临回北京前托人找到我的姐姐，在火车站谈过一次话。我憧憬哥哥，想念哥哥，有个哥哥该何等幸福，可是我还太小，错过与他晤面的时机。二哥勉励姐姐向他学习，坚决和父亲划清界线，还送我们一套红皮《毛泽东选集》。
我仔细询问姐姐二哥长的什么样？甚至遗憾她为什么不带我去，也好见识一下大学生哥哥。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端详两个哥哥的照片，他们比我还小，一脸稚气，一脸天真可爱，怎么也想象不出哥哥长大的容貌。我珍藏起《毛泽东选集》，在第一页写上：“于成奉二哥送”，并将我的遗憾留在心里，有一天一定要见他一面。 二十年后，我成为山东的一名青年作家，一次去东北采访，专程去大连找过我的两个哥哥。
在表哥资助下（我的表哥也在大连事情），打电话与年老的妻子联系上。惋惜年老去旅顺疗养了，只见到父亲的前妻，我两个哥哥的母亲。此时她老人家已患重病半瘫在床上，说话都不清楚了。老人历尽沧桑，还要委曲下床见我。
她颤巍巍拉起我的手久久端详，突然间泪如泉涌，哽咽着说： “真像，真像，不管怎么说，你爸爸不应死！” 我以为那一瞬间，她与父亲一辈子的恩恩怨怨，都在我身上获得稀释，从而烟消云散了。 又过了六年，我的二哥二嫂调回国家海洋石油勘探总公司事情，借出差的时机找到山东济南，千方百计探询到我姐姐的电话，终于找到姐姐妹妹。
遗憾的是那时我已调到北京事情，再一次擦肩而过。之后的一天早晨，我因贪黑写作生物钟颠倒正在蒙头大睡，家里的电话铃响了。亲戚朋侪都知道我的习惯，一般上午没要紧事从不打扰，我拿起床头桌上的电话，是二哥打来的，他要和二嫂来看我了。其实我们两家住得并不远，只距离二十多里路，我模模糊糊爬起来，想喝一杯浓茶清醒清醒脑子，他和二嫂敲响家门了。
可想我的心情何等激动，我至今还生存着父亲留下的那张两个哥哥的照片，生存着他送姐姐的那套红皮《毛泽东选集》。我盼愿了二十六年的哥哥，履历过几多风风雨雨终于相聚首都了！我设酒款待二哥二嫂，酒酣耳热之际，谈起父亲之死，另有我们这一代配合履历的痛苦，禁不住热泪长流。实际上他也和我一样，一直想着这个曾给孩子带来无尽磨难的人。但父亲就是父亲，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他身上的血，骨子里还是很是爱他的。
二哥讲述怙恃离异后他和年老受到的种种歧视，种种磨难，绝非旁人所能明白。兄弟俩没跟父亲享一天福，反倒背了十年“黑锅”，走到那里都遭冷眼。
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。 二哥讲了一个例子，从小和孩子们玩耍一不妥心闹翻了，人家准骂他们是没爹的杂种，搞得他哥俩或灰溜溜离去，或和人家以死相拼。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敢告诉母亲，怕惹她老人家伤心。
“二哥，你比我好得多，”我扶住桌沿，嗓子有些堵。“你从小另有爸爸，有年老，谁欺负你，年老能帮助。可我呢，没懂事他就去了，履历要比你凄惨得多！” “艾平，”二哥抬起眼睛注视我，情绪又有些激动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？” 我点起一支香烟，既不愿意提那段往事，又希望他能把话说明确。 “有一年我住进医院，差点儿没死已往，昏厥了好几天，我只有一个念头，要找到你。”我的手抖抖的，心也在哆嗦，一支接一支对接起烟屁股，大口吐着烟雾。我一生都在等候着他这几句话（没有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对这一点险些是没法明白，没法原谅的），一直坚持等候着，头上身上全是汗。
我们究竟是亲兄弟，他说的话我能体会，一个孩子的童年缺少父爱是很是不幸和痛苦的，况且所有牵扯到父亲的话题无不有所禁忌。 “当年批判老父亲的事，请你原谅。
”他用手支住额头，眼角又流出泪水。 “都已往了，你的病不能受刺激。
”二嫂在一旁坐不住了，递给他一块手帕劝道。 “一定要说，这个想法，我怎么也取消不了，有时闹得心里很不安。那时我年轻，涉世不深，又碰上运动干了蠢事。
不管你原不原谅，我要把话说出来。” “行了，二哥，你我都这么大岁数了……”我端起羽觞打断他，“在你妈和我妈之间，我们都很尴尬。往事不堪回首，今天我们能坐到一起，想必老父亲的在天之灵能获得慰藉了！” 那一次我至少喝下十瓶啤酒，喝得酩酊烂醉陶醉，心里却特别痛快。
我想起已往重复批判的“人性论”和“血统论”，以为谬妄绝伦。由此得出结论，中国有句古话千真万确：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。“打虎亲兄弟，上阵父子兵”。无论什么都割不停血缘关系，血总是浓于水，纵然遇到某些特殊的历史阶段，父子兄弟之间酿成了仇敌，脱离父子关系，曾枪对枪刀对刀你死我活，到头来都市不计前嫌地焕然冰释，重归于好。
我如今才体会到儿子和父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，包罗我的脾气，我的长相，都带着他的特征━━死要体面活受罪，情感懦弱，一片树叶掉下都怕砸破脑壳。却又嫉恶如仇，经常情感激动地铤而走险，从不愿唾面自干，听从不行知的运气摆设。 但，一小我私家有人性比什么都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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